香港深水埗逼仄的劏房里,27岁的贵州女子李梅在手机荧光照射下面容憔悴,屏幕上,香港日增五万确诊的新闻与贵州老家发来的"一切平安"的语音形成刺眼对比,她蜷缩在不足五平方米的空间,咳嗽声在潮湿空气中回荡,这个曾怀揣致富梦的餐厅服务员,此刻在跨境生存的裂缝中沦为疫情统计数字里无名的尘埃,她的存在,恰似一座移动的界碑,丈量着疫情下中国内部中心与边缘、富裕与贫困、本地与他者之间重新浮现的隐形鸿沟——这不是病毒制造的伤痕,而是被疫情照亮的、始终存在的结构性裂罅。
李梅的跨境迁徙本身就是一部微观的当代中国区域发展不平衡史,2018年,被"香港洗碗月入过万"的招工广告吸引,她借下万元中介费踏上南下的列车,在这场由政府推动、市场主导的人口流动大潮中,她成为一枚被宏观政策撬动的棋子,香港服务业依赖的正是无数个"李梅"提供的廉价劳动力,她们填补了本地人不愿从事的职业空白,却未能获得完整的市民身份,疫情前,这种剥削性共生被经济繁荣的表象掩盖;而当防疫成为最高政治任务时,脆弱平衡瞬间崩塌。
香港第五波疫情爆发后,特权地理身份开始显影,特区政府优先保障本地居民的核酸检测与医疗资源,而如李梅这样的外来务工者陷入制度性盲区,她工作的餐厅停业,失去收入和食宿保障;因持非本地身份证,无法在线预约免费核酸检测;高昂的私立医院费用对她不啻天文数字,更深的身份焦虑来自文化排斥——当港媒将疫情扩散归咎于"跨境人群流动"时,隐喻地将外来务工者建构为病毒载体,李梅在双重排斥中沦为阿甘本笔下的"赤裸生命":生物性生存受威胁,政治性身份被悬置。
比医疗资源匮乏更具毁灭性的是生计断裂,香港严厉的社交距离政策使餐饮、零售业停摆,这正是外来务工者聚集的行业,没有储蓄、没有本土社会网络、没有政府失业救助,李梅们迅速坠入生存危机,与之对比,香港永久居民可获得万元抗疫补贴、消费券及公费治疗,这种福利分配的政治地理学揭示了一个残酷现实:疫情不仅考验免疫系统,更考验公民身份的政治含金量,当李梅在街头排长队领取慈善盒饭时,她体验的不仅是饥饿,更是一种深刻的制度性羞辱——这座城市需要她的劳动,却拒绝承担她的再生产。
吊诡的是,当李梅在香港成为"防疫边缘人"时,她在贵州老家也被视为"危险他者",县城防疫人员将她列入"高风险地区返乡人员"清单,母亲被街坊邻里疏远,她的跨境身体被双重编码:在香港是"可能带毒的内地人",在贵州是"可能带毒的返港者",这种流动性身份在疫情管控中被异化为风险本身,正如社会学家贝克所言,风险分配逻辑与社会阶层分配逻辑在疫情中完成重叠。
绝境中亦有微光,香港民间组织自发为外来务工者提供检测包与食物;同乡会建立微信群分享招工信息;有 NGO 协助申请紧急援助,这些草根行动在官方体系外织就一张脆弱的自救网络,既是生存策略,也是对单一性国家治理的无声修正,李梅在协助同乡领取物资时,第一次感受到主体性生成——她不再只是被动的受害者,而成为互助网络的节点。
贵州女子在香港疫情中的遭遇,撕开了发展主义叙事的华丽袍襟,露出其内里的褶皱,疫情终将退去,但它照亮的区域鸿沟、身份政治与制度排斥却不会自动消失,当我们将"人民至上、生命至上"崇高理念置于显微镜下观察,看到的却是公民权配置的高度异质性,后疫情时代的治理现代化,必然要求打破基于户籍、地域的身份特权,建构更具包容性的社会保护体系,李梅们的咳嗽终将停止,但她们代表的生存辩证法应当刻入公共记忆:如何不让任何一个人在现代性的铁幕下无声坠落,这考验着共同体建设的伦理底线与政治智慧。
每一天仍有数以千计的李梅跨过深圳河,她们用脚投票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气未曾熄灭,但一个文明社会的尊严,不仅在于创造吸引她们前来的经济磁力,更在于当危机降临时,不让任何一个人因为出身地域而失去被保护的资格,疫情这面放大镜映照的,终究是我们共同未来的或然图景——是深化隔离的鸿沟,还是迈向命运与共的伦理重构,选择权始终在人类自己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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